男子漢
“我不聰明，只能算是勤勉。”
唐駿的開場白，令筆者啞然。
2022年1月，億晶光電到了至暗時刻。
這家中國光伏第一個登陸A股的公司已連續(xù)多年虧損，僅2021年，億晶就巨虧6.03億元。
長期以來，億晶一直是家銷售驅動型的公司，主攻幾個央企的訂單，這種類型的企業(yè)特征是隨行就市非常靈活，但缺少技術、品牌和戰(zhàn)略的領先性，最怕行業(yè)出現(xiàn)波動。
事實也的確如此，億晶在過去二十年間，該掙錢的時候也掙到了，但遇到“坑”的時候卻也幾乎一個都沒躲過。
而隨著行業(yè)競爭烈度加劇，企業(yè)間的競爭逐漸演化為全方位的博弈甚至是“超限戰(zhàn)”，任何一家企業(yè)僅靠“一招鮮”都不可能過得很舒服。
億晶還關系著一場看似沒有勝利者的“賭局”。2009年億晶借殼上市后不久，全行業(yè)于2011年遭遇雙反和國外政策變化帶來的兩年多的“光伏寒冬”，因未完成對賭協(xié)議，創(chuàng)始人荀建華賣股還債，將部分股權轉讓，于2017年失去實控人地位;而接手方深圳勤誠達集團接手后也受房地產業(yè)不景氣和億晶業(yè)績的雙重拖累。
外界都在猜測億晶何時退市甚至倒閉，更是一度質疑常州市金壇國資委旗下公司為何冒風險給億晶增資。
內外交困的經營狀況，與昂揚奮進的光伏產業(yè)形成鮮明對比，很多億晶員工都在苦惱于公司與自身的未來。
2022年春節(jié)剛過，一位瘦高、酒精過敏、并不長袖善舞的男人低調地走進了億晶光電的總裁辦公室。
一年后，他創(chuàng)造了奇跡。
他是唐駿，一位左宗棠式的真正男子漢。
長城守衛(wèi)軍
2019年，短片《大唐漠北的最后一次轉賬》爆火，講述了安史之亂期間，吐蕃趁機控制河西走廊，安西、北庭兩大都護府在與大唐失聯(lián)的情況下，以孤軍面對十倍于己的兵力，于絕域堅守25年，詮釋對大唐最后的忠誠。
光伏也有這樣的一群“守望者”，唐駿是其中一員。
2013年3月，中國光伏奠基者無錫尚德轟然倒下，進入破產重整程序。尚德如同大唐一般，曾經如此輝煌，承載了諸多人對于光伏黃金年代的光榮和夢想，也為光伏產業(yè)培育了太多的人才，扶持了大量企業(yè)。在破產之前，尚德也如同唐朝一般經歷了“安史之亂”創(chuàng)始人施正榮被CFO金緯“背叛”，被排擠出決策層，加速了尚德各種問題的爆發(fā)。
即使素未謀面，筆者仍然討厭金緯：這位“背刺者”間接終結了光伏的童年。
2014年，順風收購尚德，唐駿也進入了尚德集團，技術崗位轉向管理崗位。
作為光伏行業(yè)最資深的元老之一，唐駿從1994年踏足光伏，主持建立了中國第一條多晶硅片生產線，主持過多項國家科研課題，在尚德系各個公司轉戰(zhàn)，先后擔任硅片公司榮德新能源和尚德集團總裁等職務。
那段時間唐駿等尚德領導層對內提升凝聚力，改善生產，堅持研發(fā)與質量，對外恢復供應鏈關系，重塑產業(yè)對尚德的信心。
最困難的時候， 公司工資都發(fā)不出，老母親看到兒子所在公司經營狀況不善，想把所有的積蓄50萬元拿出來助其渡過難關，唐駿苦笑：這遠遠不夠。
唐駿曾身兼“設計師、修補匠、消防員”數職，有完整的定戰(zhàn)略、建工廠與管理企業(yè)的經驗，也每日沖在一線“救火”。
在此期間，他帶領員工敲定了技術路線，完善了公司的工廠管理體系，改進了各種硬件系統(tǒng)，還清了供應商的欠款，還給集團貢獻了近20億的現(xiàn)金。
期間公司還攤上一樁進出口違規(guī)帶來的調查，一位前尚德高管告訴筆者，知道消息后，他心急如焚地聯(lián)系唐駿：“我們都知道老唐什么性格，想告訴他不要攬下別人的責任。”但唐駿卻認為自己雖然不清楚具體進出口情況，但作為總裁負有主要責任，于是將責任都攬在自己頭上，也保證了最困難的時刻，公司仍然正常運轉。
十年間，尚德恢復盈利，重塑了供應鏈關系，產品質量與口碑仍然過硬。
曾經的王者，雖消瘦卻仍莊嚴體面。
這群老兵，也守住了尚德的榮光。
老板說，老唐我佩服你是個真正的男子漢，可以在 我的公司體系內賺點錢，言外之意不言而喻。但唐駿只是說，老板，我希望在尚德賺的每一分錢都來自于你。
在老板遭遇困境后，唐駿曾努力維持大局，卻最終無奈地離開堅守了多年的尚德體系，履新億晶光電。
而擺在他面前的挑戰(zhàn)，并不比之前輕松。
自詡人間第二流
二十年來，光伏行業(yè)大量造富，無數人懷揣“須知少時拏云志，曾許人間第一流?！钡睦硐脒M軍光伏，但唐駿卻從未想過創(chuàng)業(yè)，“二流人才”是這位億晶光電總裁的自我定義。
“一流人才運籌帷幄決勝千里，我沒有這樣資源和能力，就將做一些基礎的事，盡量做到極致?！?/p>
“但我也有幾個優(yōu)點：勤勉、堅忍、自勵?！碧乞E說，“在條件困苦的時候，我能夠堅持忍耐，而且也擅長給自己打氣?！?/p>
流水不爭先，爭的是滔滔不絕。
2022年1月，唐駿辭去尚德總裁一職后，任億晶光電(簡稱“億晶”)總裁。
“剛開始應該挺苦的，心也累。”筆者問他。
“現(xiàn)在心也累。但公司整體積極向上，睡得更踏實一點。”他答道。
彼時億晶歷經連年虧損，創(chuàng)始人出局，管理層也頻繁更換，尤其是2019年光伏行業(yè)技術發(fā)生大幅革新之后，億晶的技術與產能都在加速“折舊”，如果一旦在技術和產業(yè)結構上被甩出行業(yè)主流，億晶再無翻身機會。
“億晶的虧損有些是因為管理、有些是因為老產能淘汰做計提，并不是一無是處。”唐駿先是對億晶的整體實力和資產做了盤點和梳理，但即使是這樣，剛到億晶的時候，真的很困難，他自己不知道方向在哪。
如果2022年第二季度億晶再不盈利，不要說新開融資計劃，現(xiàn)有融資都要被收走，那就更麻煩了，會在實際上喪失上市公司的融資功能。
光伏步入“大爭之世”，老牌諸侯急速擴張，外部巨頭紛紛進軍，這時唐駿手里卻沒有什么大牌。
“動用不了太多資源就用另一種打法。”他認為管理沒有定式，要找到最適合億晶的策略。
三板斧
成功的方式有千百種，唐駿選擇了最無花哨，最樸實平淡的方式。以身作則，每天抓良率抓效率，限期整改，協(xié)調外部資源、優(yōu)化供應和銷售體系。
他決定先從產能管理入手。
“我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提兩個氣，一個是精氣，第二是正氣。”
“原來億晶管理上存在懈怠，產能也開不足?！碧乞E沒有一上來要求管理層改變思想或者管理方式，采取了類似明代張居正改革時用的“一條鞭法”——將所有的管理合并體現(xiàn)到產能上。
每天早上7:30，唐駿都會到車間，先到組件車間抓管理，看流程，先保證滿產推算實際產能。團隊看到唐駿雷打不動的抓生產，遇到問題就限期整改，也逐步重視起來，形成風氣。兩星期后，唐駿給組件團隊制定了產能目標，通過提升產能攤薄成本。
第三個星期，唐駿開始去電池車間。他發(fā)現(xiàn)，電池環(huán)節(jié)的問題更加棘手：電池生產成本比外面采購還高。
這是最影響億晶利潤的環(huán)節(jié)：其它企業(yè)的生產成本比億晶低4毛錢/瓦，加兩毛錢賣給億晶。尤其是在電池企業(yè)都賺錢的那兩年，億晶的電池卻是連年虧損的。
唐駿評價：“這很可怕?！?/p>
一家企業(yè)負責人找到唐駿：“老唐你把電池包給我算了。我給你2分錢設備折舊，再給你便宜兩分錢。”
“我一算這按我的產能就是1-2個億，團隊都說包出去算了?！钡翘乞E仍然拒絕了，再苦再難也要把電池團隊帶出來。
“包出去，億晶就真的沒有前途了。”
唐駿制定了比較嚴格的考核制度，將員工的工資20-30%與KPI掛鉤，但與此同時，又通過股權激勵和期權激勵。
這些措施當然會遇到阻力。“成本高和效率低不是無緣無故的?！碧乞E說得很直白，“但這些都可以解決，我并不是強勢硬壓。億晶的改革第一憑著真誠;第二是決心，可以商量但目標必須實現(xiàn);第三就是以身作則，我提出的要求自己都會先做到?！?/p>
很簡單，很樸素，但真的很難。或許，這才是“大道至簡”的真正釋義。
“上對得起股東，投資你是信任你，作為經營者，有義務為股東賺錢，也要對得起這份信任;下對得起普通員工，他們需要安居樂業(yè);中間要對得起我們團隊的骨干，有上升通道和物質上的提升?！边@是唐駿給自己在億晶定的目標?！拔乙蚕胭嶅X，但如果賺不到，能對得起大家，我心里也舒坦了。”
自己以身作則，讓大家看到前景，再把降本增效做好。這就是唐駿到億晶后的“三板斧”。
他酒精過敏，但為了開拓客戶，會喝上二兩，然后醉得一塌糊涂?！颁N售就像打仗，看似前方戰(zhàn)場廝殺縱橫，實際考驗的是公司整體實力，背后不給銷售團隊撐住，他們怎么拿訂單，即使拿了也做不了。”唐駿說?！拔覀兡壳皼]有上游，只能螺螄殼里做道場?！庇谑莾|晶就在現(xiàn)有的部分力爭做到極致。
盡管光伏行業(yè)目前競爭激烈，痛苦不可避免，但對未來，唐駿充滿信心。這份信心來自于光伏行業(yè)廣闊的前景，來自于其深耕幾十年光伏行業(yè)的經驗、來自于億晶的健康發(fā)展，更重要的是來自于整個億晶團隊的專注、努力與拼搏。
億晶能在短短一年多時間煥發(fā)新的生機，他把這份功勞歸功于整個團隊?！拔覀儓F隊挺給力的，我非常感謝他們。我其實也就是激發(fā)了團隊的力量，靠大家努力和貢獻取得成績。我們的研發(fā)團隊不斷創(chuàng)新構筑公司發(fā)展的堅實基礎、生產團隊專注生產安全可靠的產品、銷售團隊在前線開疆擴土、支持部門相互配合，全體人員都秉持”把事做好“的態(tài)度，朝著一致的目標邁進，這一點我很欣慰。以滁州項目為例，為了如期投產，項目部人員夜以繼日撲在項目地現(xiàn)場，我非常感動。”在切實和持續(xù)的改革與激勵下，團隊活力充分調動起來。在幾乎全行業(yè)都不太看好億晶的時候創(chuàng)造了奇跡。
2022年，億晶營收100.23億元，同比增長145.47%，歸母凈利潤1.27億，近幾年首次扭虧為盈。其中億晶電池團隊一個月最多賺了近6000萬。
近期，億晶光電發(fā)布業(yè)績預告，預計2023年1-6月歸屬凈利潤盈利2.8億元至3.2億元，同比上年增1086%至1255%。公告中解釋本次業(yè)績變動的原因為：報告期內業(yè)績較上年同期增長,主要原因:2023年上半年,公司積極拓展光伏市場,光伏組件銷量同比增長;同時不斷優(yōu)化生產工藝技術,持續(xù)推進產品降本增效;另外受益于硅材料的價格下降,公司光伏電池及組件的盈利水平有較大增長。
億晶在產能布局上一直持穩(wěn)打穩(wěn)扎的態(tài)度。2022年，在常州生產基地企穩(wěn)趨好的同時，公司啟動在滁州市全椒縣投資建設年產“10GW Topcon電池、10GW切片和10GW組件”項目。一期項目擬總投資50億元，建設年產10GW高效N型TOPCon電池項目，自11月開工以來，目前設備安裝調試進展順利，新工廠運行良好。隨著全椒項目產能的逐步釋放，到2023年年底，億晶將形成15GW電池+10GW組件的產能規(guī)模，進一步提升公司一體化程度和產能規(guī)模，提高市場競爭力。
唐駿希望，下一階段億晶在投入電池新技術產能的同時能增加一部分硅片產能，通過一體化進一步降低成本。同時作為硅材料領域的資深專家，他也希望能夠在新產能上搭載“磁拉晶”等新技術?！斑@項技術可解決硅片同心圓的問題，同時電池效率也能提升0.1%，目前硅片太好賣，所以很多企業(yè)沒有關注技術進步，但以后會重視起來的，我們早點儲備，做點有競爭力的事情，力爭在整體技術進步上做出點不一樣的東西?！?/p>
編者后記
在采訪唐駿并寫這篇文章的過程中，筆者腦海中冒出很多人，有四處籌餉，扶棺出征，力挽天傾卻身無余財的左宗棠;有《長安三萬里》中專注、勤勉、敬畏、愚鈍卻大器晚成的高適;也有《平凡的世界》中堅忍不拔，真誠待人，遇事反求諸己的孫少平。
老唐和他們有些相象，初看都不算驚才絕艷，但時間會給他們公正的評價，而他們的共通之處是：
真正的男子漢，無論何樣境遇，何種身份，都總有辦法，認真地過好這一生。
評論